九歌·山
屈原
若有人兮山之阿，被薜荔兮带女萝。既含睇兮又宜笑，子慕予兮善窈窕。乘赤豹兮从文狸，辛夷车兮结桂旗。被石兰兮带杜衡，折芳馨兮遗所思。
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，路险难兮独后来。表独立兮山之上，云容容兮而在下。杳冥冥兮羌昼晦，东风飘兮神灵雨。留灵修兮憺忘归，岁既晏兮孰华予？
采三秀兮于山间，石磊磊兮葛蔓蔓。怨公子兮怅忘归，君思我兮不得闲。山中人兮芳杜若，饮石泉兮荫松柏，君思我兮然疑作。雷填填兮雨冥冥，猨啾啾兮狖夜鸣。风飒飒兮木萧萧，思公子兮徒离忧!
《山 》是《九歌》中较为出色的篇章。它所表现的是人神恋爱的神话故事。而正是这种“民神杂糅”的爱恋情事，才具有原始宗教神话的内容特征。这种以抒写人世间哀艳的恋爱为内容的祭歌，正是阶级社会的国家祀典中，所绝不会有的事。因而它充满着人生的艺术情趣，而绝少宗教的氛围。《山 》是祭祀山中女神的诗，结合楚国神话早就有关于“巫山神女”的浪漫主义传说，山 可能就是民间神话传说中的巫山神女的艺术形象。因而，这一祭祀山神的乐歌实际上变成专门表现巫山女神的诗歌了。
《山 》全诗共分三段。 段为前八句。是描写这位巫山女神打扮得漂漂亮亮，欢天喜地去赴约，会见意中人的情景。诗的前四句，又是着笔于巫山女神服饰的美好和体态的苗条。她象 少女一样美丽而又多情，但从其奇特装束来看，又不象是现实中的女郎，多少叫人感到有点带有茹毛饮血的远古年代神话氛围中的野性。“若有人兮山之阿”，开头一句就勾勒出她若隐若现于山坳之中，带有一种神灵的意味。你看她装饰得多么华丽和雍容，“被薛荔兮带女萝”，“被石兰兮带杜衡”，她用芬芳的花草来做自己的衣饰，这既显现出巫山女神媚人的姿容，又象征着她爱恋之心的纯美和高洁。“既含睇兮又宜笑”，由于她心花怒放，才两眼脉脉含情，深情地左顾右盼，露出极美的笑容。从其“子慕予兮善窈窕”的自语中，她多么陶醉于自己由于“体态的美丽”而获得了情人倾心的爱啊！为了报答即将应约赶来幽会的情人，她“折芳馨兮遗所思”，她准备用馈赠芳馨的花草来表达自己对情人深挚的爱。由此可见，巫山女神和其情人曾经互相热恋过，也不止一次地幽会过。她羞涩地表达爱情的方式，完全和 少女差不多。但是她来时“乘赤豹兮从文狸，辛夷车兮结桂旗”。从她驾骑赤豹，以文狸随行，用辛夷木做车，插桂枝作旗子来看，她又分明具有巫山女神的凛然气势、风韵神采。
但是，山 的情人为什么不来应约幽会呢？从“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”以下八句为第二段，全以奇妙而凄迷的神幻境界，来烘托巫山女神的复杂经历和矛盾心理。巫山女神住在不见天日的竹林深处，不顾道路的艰难险阻，她乘兴赴约而来，却不见情人的身影。这就激起了她内心感情的波动。她后悔自己来迟了，为此而深怀不安。她“表独立兮山之上”，站在高高的山顶上，举目眺望，她是多么痴情地期待着意中人的突然出现。这时候，无情的风雨仿佛也赶来考验她对爱情的坚贞似的，你看天暗如晦，风雨交加，她伫立的外形，虽在沐风浴雨，纹丝不动，但她内心深处却焦灼不安．怅恨万分。就这样她仍然抱着“留灵修兮憺忘归”的决心和信念，她相信自己的丽质美姿和妩媚神态、满腔的坚贞情愫的招引力，如果情人来了，一定会为其所动，安乐忘归的。然而青春难再，她情难自禁地发出了“岁既晏兮孰华予”的感怀，对自已即将年老色衰无限喟叹。从她怨埋情人、不趁自己青春貌美的时光赶快来求爱的情绪中，我们看到了这个巫山女神对爱情是多么珍重和一往情深啊！
从“采三秀兮于山间”开始至篇末为第三段。这进一步刻画了巫山女神失恋后的缠绵情愫，以及她心灵历程的三个阶段。起初为达到使情人“憺忘归”的求爱目的，她边等边在乱石堆积、葛藤蔓延的山中采摘三秀（灵芝草），以表达她对情人的一片纯真恋情。但是从早到晚，雨过天晴，还是不见情人来，这就不能不使女神在内心产生种种思虑和疑窦。首先是产生疑问：“君思我兮不得闲？”她因怨恨她所思念的人不来赴约，竟怅然忘归，所以她以此推想，对方没来的原因也许因为忙于什么紧张的劳动一时抽不出空闲。这就表达了女神对情人无限的爱恋和分外的体贴。其次就是疑信参半：“君思我兮然疑作？”巫山女神相信自己象杜若一样芳香，喝着山泉水，住在松柏下，象山泉一样洁净，象松柏一样崇高，可是现在偏偏被自己的情人所误解和猜疑，这就不能不使她感到惆怅若失，心情忧郁。她对情人失约也不禁产生了猜疑：你是真想我呢，还是假想我？我实在是半信半疑。于是，随着内心的复杂感情，外界景物也风云突变：“雷填填兮雨冥冥，猨啾啾兮狖夜鸣。风飒飒兮木萧萧，思公子兮徒离忧。”雷雨的轰鸣声，猿猴的哀叫声，风撼树木的萧萧声，交织一片，构筑了一种凄凉悲哀、阴森恐怖的环境气氛，使陷入失恋悲痛中的巫山女神， 发出了“思公子兮徒离忧”的愤慨激越之音。她自怨自责：“我为什么要这样痴情无悔、徒然遭受忧伤呢？”三个阶段展现的心理活动合情合理，有起有伏，极为曲折，把巫山女神爱怨之情、疑虑之心，表达得十分透彻。山 其实是一个富有 情意的可爱的女性形象。
山 的诚实善良，坚贞不渝，于失恋愤慨中，仍然从容决断的内心思索活动，于绝望哀怨中希冀不再决裂的感情涟漪，都深深地引起我们共鸣。
《山 》的艺术构思有三点；
人神杂糅、情景交融、形式和谐。
人神杂糅。山 作为巫山女神，她能驾骑赤豹，能用香草香木装饰座车。她的衣饰芳雅，生活习性神异莫测，叫人感到她确实是个自由女神。但是她盼望情人时焦灼热烈的情愫，初尝失恋时复杂的心绪，她以香花馈赠情人，期待获得情人的温存，于含睇宜笑的羞涩情态中包含着青春的喜悦，在年华老去的岁月逼迫中隐藏着迟暮的哀伤，这又分明使人觉得这是人世间一个积极主动、大胆热烈追求爱情和幸福的无畏少女。当我们想到她是神话中的女神时，我们会满怀崇敬；当我们看清她又酷似人世间少女时，我们又怀着依恋、热爱之情。
情景交融。全诗均用自然景物的变幻来烘托气氛，以突现人物复杂曲折的内心感情活动过程。两者丝丝入扣，融为一体。开头的景物描写，显示了山 兴高采烈的欢快、明朗的情绪。中间的景物描写，勾勒出一幅阴郁晦暗的具体环境画面，把山 那种自疚自慰的心理烘托得更加突出。结尾的景物描写更渲染了一种凄惋哀怨的气氛，把山 那种如泣如诉的内心独白，表达得更加淋漓尽致，确实使我们感受到一种痛苦而绝望的失恋情绪。正是这种把山 的媚人姿容，形体动作和心理波动，同环境的变幻、气氛的渲染有机地串为一个艺术整体的巧妙构思，才塑造出了这样一个血肉丰满、个性鲜明的巫山女神的可爱形象。
形式和谐。全诗句式除一句是“四一一四”外，其余都是“三一一三”句式。即“兮”字嵌在句中，前后各三字。这就形成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美，铿锵整齐的律动美，加上语言凝炼，词采绚丽，越发显现了艺术形式所必具的和谐美。（吕美生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