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龙元年(公元年),上阳宫外,洛水横贯神都洛阳,与穹顶的银河天地相映,镇星停在太微。
宫内洛水之上观风殿,纳谷水为界,东西两宫驾虹桥以通往来。
以观风殿为中依山势而建化成院、麟趾院、芬芳殿、本院及西上阳宫等皇居绵延万亩,浩浩荡荡,花精木灵蕴育其间,长春不谢,珍禽异兽游走于山石松柏之内,宛如人间仙居。
自神龙元年正月起,武则天病笃,在迎仙宫卧床不起,只有张易之、张昌宗兄弟侍侧。
宰相张柬之、崔玄暐与大臣敬晖、桓彦范、袁恕己等,交结禁军统领李多祚,佯称二张谋反。
于是发动政变,率禁军五百余人,冲入宫城,杀死二张,随即包围武则天所寝集仙殿,要求她退位。武则天被迫禅位于太子李显,随后徙居上阳宫。
李显复位后,率百官到观风殿问武则天起居,此后每十日一往。又上武则天尊号为“则天大圣皇帝”,武周一朝结束。二月,唐朝复辟,百官、旗帜、服色、文字等皆复旧制,复称神都为东都。
上阳宫内仙居殿内,则天大圣皇帝昏昏沉沉躺于床榻之上,早些时候,儿子李显刚刚进殿问过圣躬安,言语神态间依然是几十年前那个眉眼低顺的显儿。
显儿这孩子性子柔弱,宽厚,待母亲,妻儿也是谦让包容。只是为君御下者,这个老好人的性子,怕是将来莫要被臣下欺侮,妻女要胁。那韦后母女恐难善终于他。
这次神龙之变,倒不是显儿的本意,罢了罢了,朕六十七岁称帝,到得今日八十有二,此生功过且付后人评说,这身后之事,就随他去吧!
则天大圣皇帝将身侧向一旁,对服侍在旁的宫女说道:“取铜镜与脂粉前来,朕今日要梳妆饰容!”
宫女低下身去俯首叩拜,抬头之际,眼睛瞥见则天容色,虽至暮年,仍皮肤光洁好似玉凝,一头银发,凤眼低垂,天庭圆满,地阔方翘,华贵天成,不怒自威。虽然病笃日久,略带憔悴,但似白云笼月,竟越发显得脱尘似仙的风姿。
则天大圣皇帝将身侧向一旁,两边宫女各托一侧,一手扶腰,一手揽臂,方将其扶正坐稳。她端坐床榻,深深向内提了一口气,凤眼圆睁,无力的眼神中强凝出一丝锐力,腰背也挣扎着向上挺直了几分。
持眉笔的手,略微有些颤抖,她稳了稳,开始描眉,一段眉线提笔三次方才描完。她皱了皱眉,将眉笔丢在一旁,斜瞥了一眼左侧的宫女,有些疲倦的说道:“我开个头,你们来!”
众宫女齐喏一声,梳头,着粉,描眉,施脂,自是行云流水,熟练得很。待得面容齐整,准备穿衣之时,则天大圣皇帝又开言了:“穿那件天后时的凤袍!”
宫女们略微顿了顿,年长的女官倒是明了,朝则天大圣皇帝行完宫礼,朝寝宫内室走去。衣服取来,她看了一眼:“嗯,是这件,也不知尺寸是否合体!”
女官用手比了比,回道:“堪堪正好!”
武则天嘴角微微上扬,脸上云开月明,凤眼中竟流露女孩般的娇媚之感,旁边的宫女望着竟也痴痴的呆了,她笑着说道:“我要是男儿,这天下的女子,莫不都会误了此生!”
众宫女听得此言,全然忘了礼数,满殿春意,笑声盈盈,唯有年长女官眼神中却溢满感伤之情。
武则天与女官对视了一眼,说道:“当年感业寺明悟前世今生,后又托于义净于海路西行天竺,求得这长年回春之法,方有朕临朝数十载,八十有二而不衰,方有这武周盛世,万国来朝,威加海内,朕心已足矣!”
女官听得此处,泪水无声夺眶而出,滴落衣襟,嗒嗒如钟,武则天轻抬了一下手腕,朝女官说道:“哭什么!朕前无古人,后恐难有来者,千古一女帝,这等福泽,唯天所授,来,扶朕去窗前,再看看这地下洛水,天上银河,吾身今日羽化,正当其时!”
则天大圣皇帝左手轻牵女官,右手撑在宫女手心,一步一步缓缓向窗口移去,走得几步,有些气喘,停了停,一小段路,几次停歇方到窗边。
她斜靠在窗前的床榻上,日头缓缓西沉,明月渐渐上升,天幕之上,日月临空,整个洛水被霞光染得一片血红,洛水之上,观风殿被众殿垂拱,好似天宫一般,镇星已渐渐离太微远去,但去势极缓,正如人们离别之时,春草复生,蔓发满山,留意不绝。
“终将要离了这滚滚红尘,你当年劝我放下执念,修长生之道,只是这人世间留念之人,事,情俱往矣,独自长存于世又哪有快活可言!这人,终敌不过一个情字,即使拥有天下,登临绝顶,却换不回一人在侧,时光倒流!”
她的眼神渐渐迷离,恍惚间又回到了感业寺,那天阳光正好,那个白衣长身的少年,微笑浅浅,春风暖暖,他伸出手,把俯身在地,身着尼服的明空扶起,笑着说道:“媚娘,随我回家,我要给你一个明朗的大唐!”
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,朝明朗天空下的阳光走去,她的手越变越小,她也越变越小,直到变成稚童模样,他一把抱起她,轻拍她的肩膀,说道:“睡吧!安心睡吧!这世界只有我和你,再也沒有什么能够让我们分离,这一次我们不再离别……”
则天大圣皇帝闭上了眼睛,沉沉睡去,这次再也没有醒来,脸上只留下那好似春日的一抹微笑,从仙居殿的窗棂直到漫延至整个洛水,整个大唐……
月天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