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：屈原
读：水纹里的鱼
缘起：
端午节之后，还一直沉浸在《九歌·山鬼》的旋律中。从五月到六月，从菖蒲到芰荷，从泠泠立夏炎炎暑日，好像《山鬼》依旧萦绕心头。那么，我就手动翻译试试吧。
两千多年前的楚辞，在今天看来像天书一般，可是真的就那么遥不可及吗？除了宏大的故国情怀外，有没有别样的情结？放逐山野之外，流连沅水之间，屈原是否也有舍不下的私情？
原谅我把所有的诗文都读成了情诗。
若有人兮山之阿，
穿过密林，进入深山，山道变得迂回而蜿蜒，每一处弯道似乎都会让人迷失。如果你在某处在山势回旋之隅误入歧途，那么你或许就进入到了山鬼布下的迷阵。山鬼是谁？神灵之精魄，木石之精魂，山魈之人形，山林之神灵？莫衷一是，千年争辩，也只不过是纠缠于“神或鬼”、“男或女”。这首脱胎于巫术的祭神歌，似乎成为了《九歌》里最难以琢磨的存在，可又要命地让人入迷，不愿逃脱，不肯醒来。那么，传说是不是就因此开始了呢？
被薜荔兮带女萝。
女神也好，男神也罢，对于远古的山民来说，山鬼超越性别，是主宰山林石木的灵怪，汲取日月之精华，脱形雾岚之浮移，得益兰草之精魂，游走风霜之凌肃。当它化为人形时，身披薜荔裁成的衣裳，腰系纤细的女萝衣带。薜荔是木莲果树，枝条繁茂，叶呈心形，是刚刚“出生”的山鬼最厚实的衣披。而女萝是附生在松树之上，会生长成下垂丝条的松萝，似乎天生就是山鬼的衣结。
既含睇兮又宜笑，
她由山林之精气而化身，天然就带有花精的娇媚，似含情脉脉，又笑宴妍妍。那飘荡在林间的沙沙声，是她的笑语；那缠绕在林木的嗦嗦声，是她的呼息；那摇曳林叶的呼呼声，是她经过我身边时带起的风吗？
子慕予兮善窈窕。
她是这方山林的宠儿，更是这方天地的主宰，是你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的灵魂。如果你真的遇见了她，就在山阿之处的幽深中，就在遥远昏暗的时空里，你会感叹这世间竟然如此安静美好的存在，你莫不为之倾慕。
乘赤豹兮从文狸，
静若处子的她，动若脱兔的她，动静之美只因你。你是她千万年间等待的人，从没有人能从那沙沙的风声、哗哗的雨声，吹动发丝的呼息中认她来，认出这与山岩同寿，溪水同源的山鬼来。一声长长的呼啸，一头赤色毛发而伴有黑色斑纹的山豹应声而现，它跃入山鬼的怀中，就像一只乖巧的大猫，对着外来者的你呲呲相向；很快，从你的身后又窜出一只身上有黑点白斑的的狸猫来，它灵敏地跳上山鬼的肩头，找到了自己最舒服的位置，对赤豹的嗤嗤声置若罔闻。
辛夷车兮结桂旗，
她知道凡人的你攀登不上最高的山巅，穿越不了最湍急的深涧，所以她为你细心地备了一辆车，只为将就你的肉眼凡胎。辛夷便是玉兰，它是早春里的一树繁花，在看到公子你的那一霎那，幻化为一辆承载的车舆，只留一朵洁白的花苞，芬芳公子的衣袖。还有那一丝馥郁的花香从何而来？公子你看，轻轻依在一旁的山鬼笑着指向车舆之后，竟是兰桂结成的旗标，而这一切芬芳只为衬托公子的威仪。
被石兰兮带杜衡，
披上山鬼早已准备好的石兰长裳，系上杜衡编织的腰带，看着自己换上的这一身新装，再看看几乎和山鬼身上如出一辙的薜荔、女萝，公子了然地笑了，而山鬼就像被发现了秘密的少女，红着脸转过了身。
折芳馨兮遗所思。
赧然的山鬼顺手折下一朵和自己脸色一样的红色玉兰，以兰草为结，悄悄别进公子的衣襟。兰之猗猗，以慰相思，心悦君兮，君否知之。
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，
就在这一片茂竹修林之中，人世繁华早已远去，就安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幽深之处吧。不见古人，不望来者，这一番为山鬼所封印了的世界只有公子与她。
路险难兮独后来，
可是公子常常一个去攀登那最高的山巅，他不要山鬼的帮助，不要借助任何的外力，甚至不要山鬼的跟随，而独自一人攀爬。一点一点、一步一步、一寸一寸，仅凭一己之力，仅靠血肉之躯，仅持不渝信念，他最终接近了那最高的山峰。
表独立兮山之上，
云容容兮而在下。
独自一人伫立在高山之上的他，天地入怀，星河尽揽，山巅之上看到的究竟是高处的胜利，还是高处的孤独，是云海茫茫的未知，还是红尘滚滚的湮没。如果懂得了这岁月的无情与寂寥，那为何还要投入到无尽的波诡云谲中？公子啊公子，你要何去何从？远远望着他，望着风吹进他的宽大的衣袖，鼓鼓作响，如同飞升的翅膀，而他的身后，风鼓舞，云飞扬。公子，你是要走了吗？
杳冥冥兮羌昼晦，
当你决定要离开的那一瞬间，山晦林暗，日隐风急，那平日里光影斑驳的森林，也就在那一霎那进到昏暗深远的幽微之中。山鬼在何处？突然迷失在往日蕙兰缤纷中的公子，急急寻找她的身影。可是她在哪里？
东风飘兮神灵雨。
风势越来越勇，雨势也越来越骤，公子踏出去的每一步，都拖着重重的泥泞和层层的牵绊。公子终于明白了，这是山鬼布下的结障，她不愿意、不允许、不能够让他离开，离开这一方由她，只为他一人，所编织的藩篱——这怎么能够是藩篱，它是被结界的天地，隐藏在时间的深处，不生不灭、不增不减、不消不亡，只为他们停止。
留灵修兮憺忘归，
公子仰天而呼，他不是不懂山鬼的挽留，不是不懂山鬼的深情，更不是没有犹豫，可那是他的责任，他必须要去接受的命运。山鬼不甘，她要让公子忘记那一切，忘记归途、忘记故土、忘记江湖，可就算是山鬼拼尽这山林里的最后一块焦土，都不可能掩盖和篡改的命运——公子的使命。
岁既晏兮孰华予。
公子脱下了石兰长裳和杜衡腰佩，他知道山鬼可以看到，这里的一切他都可以舍下，包括她。人短短的一生，在山鬼眼中不过朝夕，何必强求。岁月匆匆、年华老去，曾经的兰庭公子，也熬不过时间的残忍，就算山鬼隐去了一切的四季轮回、日月流转，可公子都知道，知道就算与山鬼相伴百年，也只是山鬼生命里短暂的过客，谁能给我年华继续停留？
采三秀兮于山间，
至始至终没有出现的山鬼，最终还让公子走出了山林，回到了最初的山角一隅。既去意已决，又何须告别。山鬼不会知道，决然而去的公子身上，那贴合在胸口的衣襟之处，仍就佩着那一抹最初相遇时她所赠予的芳馨。那一身失去公子温度的兰衣蕙裳，最终会干枯、折毁、腐化为泥，可是山鬼每一年都要重新做一身新衣，兰花蔓草、芳芷秋菊、芰荷芙蓉，这涧边最幽香的花草、这林中最颀秀的枝木、这山间最珍贵的三秀灵草，才配得上公子，配得上那青青子衿。
石磊磊兮葛蔓蔓。
是不是山崩地裂湮没了来时的山路，是不是荒草连天掩盖了回来的野径，还是如今的这里，层岩坍塌，乱石丛生，曾经的乐土竟也会满目荒凉，这块由山鬼守护的天地为何也会被荒弃？让藤葛疯长，让藤蔓肆虐，让曾经的痕迹掩埋在砾石深处。这也是山鬼的决绝吗？
怨公子兮怅忘归，
只因公子的离去，只因公子的绝然，只因公子的无情？所以山鬼毁弃入口，抹去过往，消失这片林野，只为让公子徒劳而返。
君思我兮不得闲。
听闻公子也曾赋诗而怀，也曾寻觅于河川津口，也曾有过无从排遣的忧思。如果真的有过，有过后悔离开山鬼的那一时刻，那么就一直枉然下去吧，用那短暂的人类生命，用那崇高的理想使命，用那山鬼不懂的君国忠孝。
山中人兮芳杜若，
后来呢？迟迟不肯接受天君册封的山鬼，没有如河伯一般变为山神，她不愿意走出那场历劫，不愿飞升成仙，只愿停留在香草幽谷中，守护亦或是等待。她知道，每到杜若花开二月的时节，那一个人便会回到山中，停留数日。他不在乎倾颓的山崖，他不怅失于颓败的荒野，他寻寻觅觅那种叶似姜花，赤色丹彩，子如豆蔻的杜若香草。说是香草，却也是药草，可以治蛇毒、清晦气、止伤痛，还有眼疾。公子哟，岁月在你身上刻下的伤痕，是不是只有这山间中的花木才能抚平。
饮石泉兮荫松柏，
是不是只有深谷里的石泉才能濯洗尘埃？不是只有松下的清荫才能慰藉悲怆？所以你才会年复一年地回来，一次又一次的寻找，这味山鬼曾为你熏燃的药草？那么，公子，当年你为何非要离去，如今又为何非要寻觅？
君思我兮然疑作。
山鬼不会相信你会如此绵长地牵挂于她，不能相信，更不可相信，尽管她看到你渐渐斑白的发鬓，看到了那曾经飞扬的青丝，已是半白。
雷填填兮雨冥冥，
这一年，公子没有再来。一直等到五月初，杜若的花已经开得漫山遍野。山鬼从不屑到嘲讽，从满不在乎到怅然若失，从忐忑不安到心焦烦燥，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无情一般，炎夏忽至，雷声滚滚、大雨滂沱，山洪就在一夜之间酝酿而出，呼啸而来。山鬼阻止不了自然之力，只能无力地看着所有的兰草被卷入洪流，所有的花蕊在洪水中沉浮，所有的馨香被泥土的腐坏之气覆盖，大水以摧枯拉朽的力量，毁灭一切，而挟带着山鬼的一丝魂魄冲开崇山阻隔，汇入江流。
猿啾啾兮狖夜鸣
就在奔腾的江水中，山鬼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，是被携带而来的兰草吗？不对，是杜若！是石兰！是公子曾经别入衣襟的那丝芳馨，是山鬼赠予他的那株兰草。可是为何，为何会在这滔滔江水中！突然一声凄厉的鸣叫从两岸传来，那么凄切哀愁，像是山的回音一般，对岸也发出了相似的啼叫声了！是猿还是狖？是呼唤还是哀鸣？为何我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，为何我会在一瞬间听懂了那长啼里的讲述——就在那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，那位佩戴着幽兰的长衫公子跳入了这滚滚的长河之中。而此时此刻，山鬼终于和“他”相逢了。
风飒飒兮木萧萧，
你还记得吗？那是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，那风缠绕在林木的嗦嗦声，那是风摇曳树叶的呼呼声，那是山鬼的笑、山鬼的呼息、山鬼经过公子身边时带起的风。
思公子兮徒离忧。
公子啊，你可以决绝地离开山鬼，可为何竟也会如此绝情地跳入河中，舍去放弃山鬼换来的一切！你站在山巅之上时，如飞升的大鸟，怎能沦入这污浊的江水中！你是遨游的大鹏，怎能堕入这黑暗的江流里！我承认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、牵挂你、埋怨你，可如今，这所有的情和恨要如何才能让你知道！你融入江中，奔向大海，那遥远山林中的散发女子，将化身为那江中的红荇，随江而生，伴你而流，一如从前的公子与山鬼，为君撷芳，佩之倚之。江水不竭，江蓠不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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