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
“访谈”是年《萌芽》改版后的新增栏目。和“评论”这种研究者们单方面的梳理不同,“访谈”邀请到了作者来到幕前,和研究者共同碰撞出思想的火花,旨在为读者提供一个别样的阅读作品的角度。
王安忆
著名作家。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。年出版新长篇小说《匿名》。年获第五届纽曼华语文学奖。
张怡微
青年作家。年出版随笔《情关西游》《云物如故乡》。
我最近读到的、张新颖教授在《小说评论》杂志上的专栏,有一篇题为《学习者,斜行线》,写的是王安忆教授四十年来的写作与学习生活。在我上本科的时候,也就是王安忆教授刚到复旦授课的前几年,《谈话录》(广西师大出版社,年)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小书。当时我也在学习写小说,有许多话想说,看到许多生活里的故事都觉得不平常,但写作上又有许多困难,《谈话录》、甚至还不是《心灵世界》(复旦大学出版社,年)的讲稿,在当时给了我非常多的启发。
张新颖提到自己在年写给《逐鹿中街》的短评时还不懂得王安忆小说中“世俗人生中的庄严”,当时他二十二岁,就和我认识王老师的时候差不多大,“还待在校园里继续学业和‘精神生活’,能看出‘变态’,却不能从‘庸常的算计’里看出‘人生理想’和‘奋勇战斗’。”《逐鹿中街》是我非常喜欢的小说,以至于看到李奭学的《别杀千里马》(收入于《书话中国与世界小说》,台湾九歌,年),总觉得说到了那么一点意思,又仿佛差了一点理解。现在我有点明白问题在哪里,大致应该很接近于太年轻的状态所不可能理解的“市民的人生理想和为之付出的奋勇战斗”。那不是“伪英雄式”的讽刺(李奭学的微词),而可能正是源于王安忆对于“世俗”与“庄严”之间的关系的清醒理解,而这种建构,是王安忆独有的,也是她有别于其他“海派作家”的独特之处。即便这会大大折损阅读的趣味。那显然不是她最在意的部分。她在小说审美上的执著,一直在追问“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”,或者说“生活在小说里应该是什么样的”。这其实将生活与小说解剖了开来,它们不再互相表现、难兄难弟。它们似乎应该是不一样的。
而后我在复旦念硕士,跟着王安忆学习写作,其间有学习的欣喜也有更深的迷惘。那时我很在意王老师出具的书单,虽然直到今天都没有完全读完。她喜欢一些冷门的读物,譬如最近她给学生们推荐过《黄昏时出发》《伙计》《疾病解说者》《在轮下》《谁带回了杜伦迪娜》《瑞典火柴》《法兰西组曲》,也推荐给我过花城出版社的东欧小说系列等等。我从复旦毕业时还向她请教新的书单,她让我看《都柏林人》,我说我看过啊,她说要再看。
《匿名》在台湾麦田出版社出版的时候,《联合文学》杂志请我写一个八百字的短评为这部书做一个介绍,其实八百字实在不足以说出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,我想张新颖老师、陈婧绫学姐评论得更好。但从《雨,沙沙沙》到《匿名》,王安忆的四十年写作生涯,其实是在不断的学习中不断地提炼出写作的知识。这是十分不容易的。张新颖以《学习者,斜行线》令我想到《剑桥的星空》(香港牛津出版社,)一书中王安忆的自序:
有一日,一名快递员送包裹来。外面下着雨,他一身的水,站在门口等我查收和签字。他望着房间角落里的我的书桌,因为阴霾的缘故,大白天也开了一盏台灯,灯光洞开了一个小天地,他忽然说道:真好,真羡慕你,能够学习!接过收据,他复又湿淋淋地离去了。由于他的话,再看自己的书桌,就看到了一个平安世道,不禁觉得幸福起来。而且,他方才用了一个“学习”的词汇,不是“读书”,也不是“写作”,是“学习”。认真生活的劳动者,就有足够丰富的经验,能够准确地表达事物的外相,勿论这件事物的表面是如何静止着,只在内部活动,他们依然一目了然。这里就有些相反相成的意思,一方是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,一方则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;一方将无形化有形,一方将有形化无形。
张新颖应该知道这个典故,而我们借王安忆的眼睛看一看世界,踩过她的脚印,又何尝不是与时间、与文学写作最好的结伴。
张怡微:
您很多作品经常以上海作为背景城市出现。但相对于其他一些作家,您作品里的方言词汇并不是很多,大多只是限于一些惯常用语以及称呼,您对方言进入写作有什么看法呢?对于小说中方言与普通话的处理,很多人都很谨慎,比如说金宇澄的《繁花》是一部吴语色彩浓厚的小说,但他也没有采用吴语,而是一种吴语化的普通话,也就是书面语的吴语,为此他取消了直接引语。而同样很少见直接引语的苏童,在格非的评价里面也说是为了处理对话中的语言问题。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呢?这是否是一个语言的日常性使用问题呢?
王安忆:
也许因为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海人,我对上海话也相当隔膜,陈思和说我的上海话是普通话的句式用上海语音表达,是假上海话,我努力保持客观地说,上海话并不是上好的方言,这和它历史短促有关,没有经历自然的发生和生长,是一个骤然生成的资本城市仓促拿来的实用性语言。它的构成基本来源于江浙,比如宁波和苏州,但是择肤浅弃精髓,多少有些粗鄙。我常常以地方戏来对照方言,好的戏曲一定来自好的方言,比如川剧,比如粤剧,比如豫剧、京剧、汉剧,当然,是一家之言。
张怡微:
王老师的写作历程历经非常多的转变,从《雨,沙沙沙》,到《小鲍庄》,到“三恋”,再到《长恨歌》《伤心太平洋》。但这个过程基本上属于能有一个成长的识见跃然纸上,但到了像《新加坡人》《启蒙时代》或者到最近的《匿名》,越来越拒绝通俗。小说本身也越来越趋向于普通认知的“不好读”,写作时老师是怎么考虑这种尝试的?
王安忆:
我从没有刻意地尝试什么,都是自然而然,随着岁月增长,身心也在从嫩到熟,从熟到衰,变化是正常,不变才是反常。写作是一个创造性劳动,创造总是使一样存在从无到有,就像农人种庄稼,地里总是一年一年有出产,无论丰年还是歉年,哪怕长出一棵稗子也是从无到有。出作品是写作者的本分。
张怡微:
我有一次参加上海作协的青创会,印象很深的是,我们每个青年作家都谈了一下最近的小说,最后《上海文化》的主编,著名的批评家吴亮老师总结发言。他说的第一句话是,“我现在已经不太看小说了,因为我已经不需要经验了。”令我印象深刻的原因是,小说与经验的关系。我记得有一次写爱情,王老师说过一个学生的作品,写白马王子、写恋爱用的语言都极其抽象,但写到家里状况不好,发了洪水,鸡也死了之类的却极其具体。我想请问王老师,如今您在写小说的时候,对经验和小说的关系是怎么看的?小说是不是经验的一个容器?
王安忆:
一个初学写作者和一个职业写作人的处境其实是一样的,他们同样都必须处理两个问题,写什么和怎样写。我想,这也是我所以会对上写作课保持兴趣的原因,因为同学们需要克服的困难和我的一样。所谓文学才华,我以为,其中重要一项大概就是,本能地判断什么是重要的,什么是不那么重要的。靠近经验的人和事往往容易判断,经验的内容就是生活的需要,这需要是真实的,产生于生命的本体,无须理性参加,这也就是处女作往往都有动人之处。可是要成为一个职业写作人,单靠直觉又远不够,还是要理性,这是又一项天分,我以为这一项包括了学习和总结的能力。一个写作人需要学习的很多,因为经验是有限的,就像一个人所享有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有限的,亲历的经验是有限的,于是就要看我们能够怎样认识经验。我相信,经验的容量一定要大过于表面看得见的,在怎样的程度上拥有经验,又是一种才能,和思想的能力有关。
本文为节选,刊于年第十二期《萌芽》。萌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