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悦君兮君不知
——《九歌·湘夫人》解析
屈原
古代楚国沅、湘一带，有祭祀男女水神的风俗，而《湘君》与《湘夫人》，就是楚人对湘江水神的祭歌，这本来和虞舜二妃之事没有任何关系。可是春秋战国以来，虞舜涉方死于苍梧，二妃（娥皇、女英）自投湘水殉情的传说在沅湘一带流传开来，于是楚人将这段感人的传说附益在本地神灵的身上，虞舜便成了湘君，二妃成了湘夫人。可见在很早以前，古人就有将神祗人格化的习惯。
而《九歌》作为流传于荆楚的民间祭歌，是民间巫人的创作，也和屈原没有什么关系。但是屈原以天纵之才，对这些广为流传的巫祭之歌，进行润饰整理，傅会渲染，就成了流传千古的文学作品。
诗中的湘君和湘夫人，生死契阔，欢会难期，但彼此恋念不忘，他们对爱情的贞信和专注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，至今读来，令人感慨。所以这些作品，还不宜以香草美人的象征，去做 治理性的分析。
“帝子降兮北渚，目眇眇兮愁予。”
“帝子”就是湘夫人。相传娥皇女英是唐尧的女儿，所以叫帝子。“目眇眇”即望眼欲穿。愁予，就是使我发愁。大诗人郑愁予的名字是不是来自《湘夫人》，也未可知。有人叫文怀沙，有人叫傅抱石，大伙都喜欢屈原，起名字是往这里靠一靠，也挺好。
湘夫人的将要来临，用一“降”字，让人想到衣带飘举顾盼神飞之类，自然是神仙姐姐应有的仪态。而湘君已等候多时，看呀，看呀，却什么也看不见，于是内心生发了忧愁。处在热恋中的人，往往就是这样的状态，他的心绪极为敏感而易愁。这时候要写好内心的感觉， 把镜头推向外面，营造一下萧瑟凄冷的环境：
“袅袅兮秋风，洞庭波兮木叶下。”
林庚在他 的《说木叶》里，就引用了这句诗，并说木叶作为一个有特定含义的意象，影响了此后历代的诗人们，许多为人传诵的诗篇，正是从这里得到了启发。但我读到这里，忽然想起了刘半农的一句诗：“微风吹起了我的头发，叫我如何不想她！”
袅袅秋风，正是湘君的思念，纷纷落叶，正是他忧伤的心情。见不到爱人的无限惆怅，只好由这秋风落叶来代为诉说。
“登白薠兮骋望，与佳期兮夕张。”
站在低处看不见，就登上长满白薠的高台上纵目远望，湘君心想，她一定会来的，因为我们约定在 昏相见，我连帐篷都带好了。这就是个痴情的男人了，他不担心自己被放了鸽子吗。《庄子·盗跖》里面，就讲了有个鲁国曲阜的年轻人叫尾生，和心爱的人约定在桥梁下相见，结果天降大雨，河水泛滥，但是他为了遵守和女子的约定，紧抱桥柱被活活淹死。
但是湘夫人还是没有踪影，同时，湘君看到了两个不好的征兆：
“鸟何萃兮蘋中，罾何为兮木上。”
鸟为何不在树上，而是聚集在深草生长蘋草的水中？鱼网为何不设置在水中，而是张挂在树上？这是乖戾反常的现象。湘君对自己的所爱有了怀疑，隐隐约约地，有了一份责怨之意：为什么这么对我？
“沅有芷兮澧有兰，思公子兮未敢言。”
这里一般会被当做起兴去理解，就是所谓的“先言他物，以引起所咏之物。”但如果说这样去理解，沅水边生长着白芷，澧水边生长的幽兰，就好像我的心里生长着爱，是不是更诗意一些？那么爱情就好像散发着幽香的白芷和兰草，令人迷恋了。联系到后一句“思公子兮未敢言”，就和《越人歌》有异曲同工之秒了：“山有木兮木有枝，心悦君兮君不知！”
“荒忽兮远望，观流水兮潺湲。”
但是湘君的登高远望，正如温庭筠所说“过尽千帆皆不是，斜晖脉脉水悠悠”，那结果自然是“肠断白蘋洲”。
“麋何食兮庭中？蛟何为兮水裔？”
在绝望之下，麋鹿来庭中觅食，蛟龙在潜水边休憩，究竟是不好的兆头呢，还是好的兆头呢？如果说不好，这本就是乖戾反常之征兆，如果说好，这不就是奇迹在眼前出现了吗？
“朝驰余马兮江皋，夕济兮西澨。
闻佳人兮召予，将腾驾兮偕逝。”
湘君的心情糟透了，于是纵马飞驰，早上到了江边高地，晚上又度过了西边的水湾。如果是拍爱情电影，湘君的一路飞奔，正好可以渲染失落的心情。
奇迹终于出现了，好消息来得太突然，他的心上湘夫人在向他发出召唤！不仅如此，还要他准备车驾，一起隐迹天涯，去过那美好的日子，追求那美好的生活！
湘君欣喜若狂，而 件事，就是给心爱的人修建一座美丽的房子：
“筑室兮水中，葺之兮荷盖；
荪壁兮紫坛，播芳椒兮成堂；
桂栋兮兰橑，辛夷楣兮药房；
罔薜荔兮为帷，擗蕙櫋兮既张；
白玉兮为镇，疏石兰兮为芳；
芷葺兮荷屋，缭之兮杜衡。
合百草兮实庭，建芳馨兮庑门。”
这房子要修建绿水之中，屋顶盖上荷叶，墙上挂满香花，院里铺满紫贝，堂上涂满香料；要用香桂作梁，木兰来做椽，辛夷来做门楣，用白芷涂墙；再用薜荔编织成帐，用蕙草做成帐顶，用白玉镇压席子，摆放石兰作为屏风；把荷屋用白芷覆盖，用杜衡缠绕，再搜罗百种香草，裁满庭院，让那花草的香味飘逸在廊下门前，时时刻刻伴随在心上人的身旁。
湘君的一颗心，在美好的幻想里如醉如痴！多么赤诚的爱恋，多么美好的心灵！
“九嶷缤兮并迎，灵之来兮如云。
捐余袂兮江中，遗余褋兮澧浦。
搴汀洲兮杜若，将以遗兮远者；
时不可兮骤得，聊逍遥兮容与！”
九嶷山的众神来了，来迎接湘夫人。他们是帮湘君来迎接湘夫人的吗？还是要接走湘夫人？清人蒋骥曰：“佳人至矣，夕张具矣，而九嶷山人纷然迎归，则此恨何极矣！”
一切都准备好了，佳人也来了，结果又要被众神迎接走了。这只是一种说法，但从湘君后面的表现和陈述来看，是很失望的。他把湘夫人赠送的短祆扔到了江中，又把湘夫人赠送的汗衫抛进了澧水，去采集杜若，要赠送给远人，并深刻地感悟到，年华易逝，良机不多。他 决定，姑且做出逍遥的样子，去排解心中的忧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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