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九歌·山鬼》
“祈雨于山川”考
摘要:
祈雨于山川百源,是两周的常雩之礼,常通过祭祀山神的方式进行。周以有功于天下者命名山川,其寿终者为山神,夭伤者为山鬼,山神山鬼风里来雨里去,成为祈雨的对象。《高唐赋》《神女赋》皆言巫山神女自荐枕席于楚怀王,《山鬼》中山鬼抱怨的对象为灵修,在屈原赋中的灵修,是楚怀王以众巫之长祭祀神灵的身份,故《山鬼》当为楚怀王祈雨于巫山的娱神之歌辞,其祭义为祈雨于山川。
关键字:
《山鬼》;山川之祀;祈雨于山川;祈雨之辞
讨论《九歌·山鬼》的祭义,学界常常从山鬼的神格入手进行讨论,或认为山鬼为山神,[1]或认为山鬼为山魈精怪,[2]或认为山鬼为巫山神女,[3]此外还有诸多假说,皆由此拓宇,进行万变不离其宗的说解。上古神灵皆出于人之想象,甚至有诸多叠加而成的祀主,而祭祀皆以祭义为本,研究祀应当从祭义入手来推断祀主的神格。从史料记载看,屈原所处的时代,“楚怀王隆祭祀,事鬼神,欲以获福助,却秦师,而兵挫地削,身辱国危”,[4]是楚国最重视鬼神祭祀的时期。王逸言屈原见楚地百姓用于鬼神之祀的《九歌》旧词鄙陋,重新整理,仍“上陈事神之敬,下见己之冤结”,[5]“陈事神之敬”当是屈原改编九歌的本义,“见己之冤结”当更多是王逸的推测。楚地百姓隆祭祀的目的是祈求鬼神保佑,意在祈求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。在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以求福助的大背景下,屈原整理《九歌》旧目,当然是在遍祀群神,以求其助福于楚国。故《九歌》的祭歌,皆有祭义,我们可以通过考察《山鬼》的祭义,来分析山鬼的神格,以还原山鬼形成的祭祀动因,方能对《山鬼》的祭祀有一个更为融通的解释。
一、山川之祀与山神的神格形成
在周秦文献记载中,山川之祀的对象为山神。《周礼·春官宗伯·家宗人》言:“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,以夏日至致地示物鬽,以禬国之凶荒、民之札丧。”其中的夏至日所祭祀的“地示”即土地之主;而“物鬽”则为阴气所生的百物之神,《春秋传》言之为“螭鬽魍魉”。[6]服虔言:“魅,山林异气所生,为人害。”在上古知识系统中,魑魅魍魉为代表的物鬽是山林异气所化生,是对人有害的山妖水怪。因而在尧时,“流四凶族,浑敦、穷奇、梼杌、饕餮,投诸四裔,以御螭魅。”[7]夏禹名山川,图形山川物鬽于鼎,以镇服魑魅,护佑百姓。《左传·宣公三年》载王孙满之言:
昔夏之方有德也,远方图物。贡金九牧,铸鼎象物,百物而为之备,使民知神、奸。故民入川泽、山林,不逢不若。螭魅罔两,莫能逢之,用能协于上下,以承天休。
杜预注:“螭,山神,兽形。魅,怪物。罔两,水神。”魑魅魍魉实际是山川神怪的形状。[8]至于周代,逐渐以前代先王之后作为山川之神的祀主,而不再如夏商那样将鬼魅魍魉作为山川之神的形象,而是山皆有神主。
《国语·鲁语下》亦载仲尼之言:
山川之灵,足以纪纲天下者,其守为神。社稷之守者为公侯。皆属于王者。[9]
即选择有功于后世的先王及其后人,祀为山神。韦昭注:“群神,谓主山川之君,为群神之主,故谓之神也”“足以纲纪天下,谓名山大川能兴云致雨以利天下也。”在大禹命名山川时,山川有了名字,但其中的地示物鬽并未命名,只能简单以魑魅魍魉言之。在《山海经》中已有以前代帝王家人命名山神者。如《中山经》载:“青要之山,实惟帝之密都。北望河曲,是多驾鸟。南望墠渚,禹父之所化。是多仆累、蒲卢。鬼申武罗司之。其状人面而豹文,小腰而白齿,而穿耳以鐻。其鸣如鸣玉。”言青要山南的墠渚为大禹之父所化。此外,《中次三经》的和山由泰逢司之,《西次四经》的赢母之山神长乘司之等。
入周之后,天下名山大川之神,逐渐被具体化,山神皆被命名。《礼记·祭法》言:
夫圣王之制祭祀也,法施于民则祀之,以死勤事则祀之,以劳定国则祀之,能御大菑则祀之,能捍大患则祀之。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,其子曰农,能殖百穀。夏之衰也,周弃继之,故祀以为稷。共工氏之霸九州也,其子曰后土,能平九州,故祀以为社。……及夫日、月、星辰,民所瞻仰也,山林、川谷、丘陵,民所取财用也。非此族也,不在祀典。[10]
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将地示的祭主确认为共工氏之子后土(句龙)作为社神,将周人的先祖弃列为稷神,以这样的认知,将日、月、星辰、山林、川谷、丘陵之神主,进行了系统的设计与安排。《管子·小问》记载齐北境的登山有山神名俞儿:
桓公北伐孤竹,未至卑耳之溪十里,闟然止,瞠然视,援弓将射,引而未敢发也。谓左右曰:“见是前人乎?”左右对曰,“不见也。”公曰:“事其不济乎!寡人大惑。今者寡人见人,长尺而人物具焉,冠,右祛衣,走马前疾,事其不济乎!寡人大惑。岂有人若此者乎?”管仲对曰:“臣闻登山之神,有俞儿者,长尺而人物具焉。霸王之君兴而登山,神见,且走马前疾,道也。祛衣,示前有水也。右祛衣,示从右方涉也。”至卑耳之溪,有赞水者曰:“从左方涉,其深及冠。从右方涉,其深至膝。若右涉,其大济。”桓公立拜管仲于马前曰:“仲父之圣至若此,寡人之抵罪也久矣。”管仲对曰:“夷吾闻之,圣人先知无形,今已有形而后知之,臣非圣也,善承教也。”[11]
从中可以看出,至少在齐桓公时期,齐国北境的登山之神已经被命名为俞儿,着衣冠而骑马,为齐桓公前导,至于卑耳之溪,则有水神提醒桓公溪水的深浅及其涉水之法。管仲认为周以前代圣人之后命名山川之神,而今显灵为桓公先导,正是桓公霸业能够兴起的预兆。
在上古的认知系统中,横死之人魂魄未散,其能依附于人而作祟,是为鬼。《左传·昭公七年》所载子产适晋,答赵景子之问:“人生始化曰魄,既生魄,阳曰魂。用物精多,则魂魄强。是以有精爽,至于神明。匹夫匹妇强死,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,以为淫厉,……而强死,能为鬼,不亦宜乎?”横死之人是为鬼,而寿终之人则可以为神。《淮南子·俶真训》概括为:“伤死者其鬼娆,时既者其神漠。”横死者为鬼,其状妖娆;寿终者为神,其形漠远。睡虎地秦简《日书·诘咎》载战国后期对鬼形态的理解:“鬼恒羸(裸)入人宫,是幼殇死不葬”,即横死夭折者为鬼,其魂魄不散,能入宫中就食:“昔(藉)其宫”“气(饩)我食”;常作祟于人:“从人游”“从男女”“执丈夫,戏女子”,完全是未成年人的行事方式。强死者或有冤屈或由不甘,死后冤情未解,魂魄未散,常常“以歌若哭”,[12]是为“鬼哭”。睡虎地秦简《日书·诘咎》中载鬼常从人女游,“与居,曰‘上帝子下游。’”可见鬼常托上帝之子、之女下游而惑人、媚人。
周以有功于天下者为山神而守山川,山神多被命名,而其中以“山鬼”所命名者,其或为有功于天下之伤死者,故以山鬼名之。如《山海经·中山经》所载:“姑媱之山,帝女死焉,其名曰女尸,化为?草。其叶胥成,其华黄,其实如菟丘。服之媚于人。”言姑瑶山的山神为尧女女尸。而在《水经注·江水》中,明确了女尸名瑶姬:“天帝之季女,名曰瑶姬,未行而亡,封于巫山之阳。精魂为草,实为灵芝。所谓巫山之女。”[13]未行而亡,是为夭死,实为女鬼。以其为山神,是为山鬼,故郭沫若言《山鬼》实为巫山神女。
二、“祈雨于山川”之祭义
林云铭《楚辞灯》言:“余成《九歌》诸神,悉天地云日山川正神,国家之所常祀。”其认为《九歌》所祀的对象,皆为楚地常祀的神灵。从新出土的楚简所载楚地祭祀对象及其排序来看,《九歌》中所祀的太一、司命、地祇等神灵,与之大致相合。[14]学界对于《九歌》中神灵的神格进行了较多的研究,但对于相关祭祀的祭义却